在做医生的二十多年里,值夜班时遇到过各种各样紧急的情况,但最令我难以忘记的还是刚刚独立值班不久的那个晚上,每每想起,一切历历在目。
那是一九九七年深秋的一个夜晚,我独立值班后的第三个夜晚,整个病房的病人我都认真的巡视了一遍,一个产科待产孕妇有逐渐规律的宫缩,估计很快就要进入产房待产,妇科病房病人情况都很稳定。坐在医生办公室,我把记着如何处理妇产科急诊的小本子拿出来看,这可是宝贝,工作这一年中边看着老大夫如何处理病人,边把处理方法和经验赶紧记下来,这可都是实战经验。
上班的这一年我可深有体会,妇产科的工作特点就是急和快,病人病情变化急,大夫处理要快,在处理病人的时候去想书本上的理论知识根本就不现实。
今天晚上和我配班的同事有五个,产房的邓老师和常老师,产科护士刘芳和李丽,妇科护士张君。产房的两个老师是科里老人了,很有经验。三个护士和我是同一年进科的,刚刚卫校毕业一年多,还都是小姑娘。
其实我做妇产科真的可能不太合适,书呆子气太重,脾气又太好,科里的老大夫经常对我说:「小秋啊,你要厉害点,不然镇不住产科这些家属,产科的病人啊,没病,是来生孩子的,一个个精神着呢。」
惊心动魄的事说来就来,产房的电话打过来叫我赶紧过去,说孕妇的胎心不好。换上拖鞋,戴上帽子口罩,我快速冲进产房。常老师把胎心监护单递给我,说:「宫缩后出现减速,吸氧后没有缓解。」
常老师和邓老师很有经验,已经先给病人吸上了氧气。我来到病人身边,安抚了病人几句,然后给病人查了一下,宫口还是扩张三个厘米,和两小时前进产房没有太大变化,我又观察了几个宫缩周期,减速情况没有变化。
立刻给二线医师打电话请示,二线医师指示立刻人工破膜,看羊水情况,如果羊水清量,点催产素同时密切监护胎心变化,羊水如果有污染,立刻和家属交代手术结束分娩。人工破膜后羊水哗的流出来,都是黄绿色的,胎儿宫内窘迫,要尽快要让孩子出来,我的脑海第一反应。立刻下医嘱让产房术前准备,给二线汇报了情况请她赶紧过来,抓起手术签字单把病人信息填好,冲出去找病人家属签字,我马不停蹄的高速转动起来。虽然第一次处理急诊剖宫产,但这之前脑海里已经模拟了很多次每一步的处理,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。
病人家属又高又壮,我和他交代手术风险时他不坐下,一直站着,我也只能陪着他站着,一直在仰视他。等我把产妇的情况和手术的风险都交代完了,一直默不作声的他终于发作了,他对我怒吼着:「我们是来生孩子的,为什么要剖,如果要剖为什么还让我们生,这字我不签!」接下来又是一连串医院的话。
想想产房里在忙碌的常老师和邓老师,想想还是小姑娘的两个护士,此刻没有人能帮我,而且让病人家属签字也是我医生的职责,再想想产房里的产妇耽误不得,现在重要的是打断他的坏情绪,让他签字,想到这里一股子力量一下就生了出来。
我挺直腰板,左手一把扯下脸上的口罩,右手啪的拍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上,发出很大的响声。病人家属被我的行为吓的一下子不说话了,呆呆的看着我。
「你的爱人孩子现在就在产房里,胎心不好,现在其余的事都放在一边,最重要的就是赶紧手术把孩子取出来,想想正在产房里焦急等你签字的的爱人,想想现在有危险的孩子,我请你签字!」直视着病人家属的眼睛,我把话说出来。
也许是我的坚定,也许是什么别的原因,在我说完话静静的看着他快一分钟的时候,他终于签字了,签完字,甩下了一句:「如果我老婆孩子有什么事和你们没完。」离开了医办室。我摸了摸自己的右手掌,已经红了也肿了。
二线医师来了,手术很顺利,大人孩子平安,常老师给小宝贝称的重,按的小脚印,七斤二两的大胖小子。
正在医生办公室出病人术后的医嘱,刘芳叫我,「秋大夫,来急诊了。」我看了一下表,夜间十一点,写下医嘱时间,我赶紧向接诊室走去。在门口,看见了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盘头穿着套服裙的中年女人,她见我走过来,很不高兴地对我说:「你就是值班大夫吧,医院的外科,肚子疼都看不了,还让我们来妇产科,我女儿才十八岁,妇科能有什么事,快点给我们看,孩子上高三时间紧着呢。」
推开诊室的门,我看见了一个穿着学生校服的女孩,个子高挑,白净的脸。但不对,我敏锐的发现她的嘴唇非常苍白。「刘芳,叫检验科急查血常规,把血型也查了。」我叫刘芳赶紧去联系。
我问女孩:「你末次月经是哪一天?」女孩看着我眼神有些躲闪,又看了一眼她妈妈。小声的说:「我记不清了。」我回头对女孩的妈妈说:「我可以单独和病人问一下病史吗。」妈妈不情愿的同意了。
我给女孩测了一个血压,血压低,高压90mmHg,低压60mmHg,我看了一下女孩的结膜也是没有血色。让女孩躺下,下腹部叩诊有浊音,女孩右下腹疼的地方压痛也特别明显。我忽然想起上个星期超声科打电话,让我去接的那个晕倒在超声科的宫外孕病人。
我严肃的对女孩说:「现在就我们两个人,你一定要和我说实话,你的末次月经是哪一天?你有没有过性生活?」女孩低下头,还是不开口。「你知道吗,如果真要有宫外孕这些急腹症,出血非常多,如果治疗耽误了还会有生命危险。」我继续说。
女孩抬起头,「你不告诉我妈妈好吗,我是怀孕了,自己已经用试纸条试过了,月经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,我不敢和妈妈说,我爸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和妈妈离婚了,妈妈一直对我特别好,我不想伤妈妈的心,呜呜呜……」女孩开始哭起来了。
二线医师还在科里没走,我赶紧和二线汇报,这时血色素结果出来了,指标是6.8g/L,正常女性应该是11g/L以上,保守估计已经失血一千毫升,如果叫超声大夫来检查至少要等半小时才能到,病情不能等。
二线医师决定马上腹穿,当注射器里抽出不凝血的时候,我知道手术是势在必行了,尿检的结果也提示妊娠,宫外孕破裂诊断明确。交代护士做术前准备,我和女孩的妈妈交代病情,签手术同意单。
和我想像的有些不同,她并没有开口责骂女儿。她先是面部表情惊愕,然后一下子蹲在地上,两只手抱住头,也不顾裙子都拖在地上。「都是我不好,我想让她过好日子,我不想让别人瞧不起我们娘俩,我就拼命的工作挣钱,陪她的时间很少,是我不关心她才出的事啊。」
压抑哭声中我深深地感受到一个母亲此时的痛苦,她猛然抬起头,边抹脸上的泪水边说:「大夫,一定要救救我女儿,我不能没有她,我这就签字,快手术,快手术!」
术中女孩腹腔内共出血ml,右侧输卵管妊娠破裂。我们尽量把血液给她自体回输了,我和二线商量决定给她用了皮内可吸收线皮内缝合,尽量让她将来的疤痕不明显,尽管再不明显,这个十八岁女孩的肚子上也永远的留下了这次手术的伤疤。宫外孕发生示意图输卵管妊娠破裂
下了手术我到妇科病房开医嘱,刘君直打趣我:「看看,这病人就是欺负新人,你一值班病人就多。」我已经开始感觉到累了,开完医嘱,我在医嘱后面标注时间的时候是凌晨一点半。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妇产科的前辈们总说能搞妇产科的都是女汉子,体力要好,抗病人打击能力要强,抢救病人出手要快。心里想着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。
还没迈出妇科病房,刘君拿着电话听筒对我说:「秋大夫,产科有请。」还没到护士站,就听到乱哄哄的声音,走进才发现,护士站前面七八个人,看穿着不像是企业职工,而且说话声音很大:「大夫呢,快给我们找大夫!」。还有一个人威胁的用手里的包敲打着护士站的台面。
刘芳看我走过来,说:「这不,大夫来了,大夫也是刚下手术。」她走过来低声对我说:「产后的病人,像是产褥感染,家属很多,脾气也不好。」
推开接诊室的门,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埋在一堆厚厚的大棉被里,给她检查时,掀开棉被,一股臭味扑鼻而来,我边检查变问病人的情况。原来病人是生完孩子二十天,自己在家生的,出血一直不干净,这一周开始发烧,下午去乡里卫生所看了那的医生说处理不了,然后就来这了。
我接着问她生孩子时的情况,她说孩子挺好的,我问她胎盘都出来了吗,她说她也不清楚,让我问她妈。在家属中把产妇的妈妈找了出来,她也说不清楚,就说那天正好接生婆也不在村里,就她和产妇的嫂子帮着接生的,当时出血很多,孩子出来了胎盘总不出来,她们就伸手进去给拽出来的,胎盘全不全不知道。
我问她,取胎盘的时候手消毒了吗,带手套了吗?她说当时着急,没想那么多,忘了洗手。我又问产妇每天清洗吗,她说洗啥洗,我们那里一个月产妇不能洗澡不能刷牙不能下炕。
产妇是严重的产褥感染,给产妇记急查血液化验了解感染的情况,还要做血培养看有没有菌血症。和二线汇报情况的时候,二线也很无奈,都九十年代了,居然还有这么愚昧落后的思想。二线指示先抗感染,严密观察体温变化情况,考虑宫腔里还有残留的胎盘,等感染控制了做清宫手术。
正在这时,刘芳慌里慌张的跑过来,说:「不好了,那个产妇开始出血多了。」二线站起来,说:「咱们快去看看。」那些家属看我们过来,都围过来,问患者的情况,问我们为什么还不处理。产妇的状态非常的不好,出血在增多,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清宫,清理宫腔残留胎盘让子宫收缩止血,但感染这么重手术风险也很大。二线亲自交代病情,听二线说愿意给产妇清宫,刚才还吵闹的家属一下子安静下来了。
一直低着头的一个男人走到二线面前,恳求地说:「大夫,救救俺媳妇吧,她给俺生了个儿子,今天我们从村医院了,乡里镇上都说我们生孩子不注意消毒,说她肚子里面发炎都烂了,说救不了了。」说完嚎嚎大哭。
我赶紧上前对他说现在病房里病人都在休息,请他先控制一下情绪,一群人都不出声了。二线又把产妇的丈夫和爸爸妈妈叫到医生办公室,把手术的风险仔细地交代了,三个人此时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态,直点头同意。
二线又给科主任打了电话汇报了情况,主任说马上就过来。二线让我给病人配血,联系血库备血,请内科医生会诊支援,看二线凝重的样子,我知道产妇的情况不容乐观,一下子也进入了战斗状态,什么疲劳都忘了。
这台清宫术整整历时了三个多小时,手术中多次产妇的状态不好,内科医生,麻醉科医生不断的加入抢救,产妇的子宫又软又糟,因为已经生后二十多天了,剩余的胎盘已经紧紧的粘在子宫上,清除的难度极其大,主任亲自上台。二线让我给超声医生也打了电话,让他从家赶来帮助着术中监测。
天已经开始亮了,光线从窗帘外面照了进来。我一直忙着联系药房检验科血库,不听的汇报着各项化验结果。看着台上指挥自若和娴熟手术的主任和二线,我真的觉得自己和她们的差距太大了。难怪说医生越老越值钱,临床经验太重要了。
等病人下台,在二线的指导下开完医嘱,在写时间的时候看墙上的表已经是凌晨六点了。从昨晚五点接班到现在,十一个小时,没喝一口水,没上一次厕所,仿佛在工作面前一切生理的需要都消失了。又去看了看昨晚破宫产和宫外孕手术的病人情况,回头又去看了清宫病人的情况,都还好,躺到值班室的床上我就睡着了。
感觉眼睛才闭上没多会儿,上班的同事就已经来了,我挣扎着起来,感觉浑身轻飘飘的,同事们已经听说昨晚病房忙了一夜,最后一致认为是我太招病人,也夸赞我初生牛犊不怕虎,面对五大三粗的病人家属毫无畏惧。
没有精力回应她们的调侃,我只想睡觉。我支持着上眼皮和下眼皮不粘在一块,交班,查自己管的房位,出医嘱,写病程,补昨晚的大病历。终于,在十点钟我完成了所有的工作,可以下班了。
隐约记得这过程中,昨晚剖宫产的男家属给医生办公室送来了喜糖,还和自己说对不起,昨天是太担心媳妇太紧张了。还记得宫外孕女孩的妈妈来找过自己,问可不可以把宫外孕写成阑尾炎,我和她解释说不可以,她黯然的离开了。
那个产褥感染产妇的家属也来了,对大家表示了感谢,说以后欢迎去他们村玩,秋天里果树上苹果和梨特别好吃。这些对我都不重要了,病人平安就行。现在我只想睡觉。
现在回忆起来二十年前的医患关系还是另人怀念的,医生能冒险让病人做决定,给病人个准话。病人可以直接表达对大夫的不满和意见,但事后不记仇,知道错了回头就道歉。不像现在的医患关系大家互相提防着,小心翼翼,生怕说错话。
什么也不想吃,躺在单身宿舍的床上昏沉沉的睡去。这一觉睡的很踏实,醒来时天已经黑了,同屋的舍友早就下班回来了。
多年以后回头分析,自己为什么对这个夜班记忆深刻是有原因的。那一晚让我面对了家属对医疗的不配合和恶劣情绪,患者对病史的隐瞒,高难度病情的挑战。让我知道,做为一个优秀的医生必须具备的四个条件:处事不惊的胆识,面对困难不放弃的勇气,超人的体力,精湛的专业能力。这些也成为了我以后工作的目标。
惊心动魄的夜班过后,在下一章里我和实干家大老何一起值白班,查房时一起脐带脱垂的紧急处理让我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,也让我认识到真正解决病人问题的医生才是合格的医生,让我们一起看看这个白班里发生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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